講起物價讓我想起那個女孩，什麼都說好便宜的女孩，小雪。
第一次見到小雪的那天，是她來面試的時候，當我走進會議室時看到她的穿著時，第一眼我就在心裡判定了這個人不適合，她打扮得像是出門逛街的樣子，留著波浪大捲髮上架著一副名牌太陽眼鏡，耳上還掛了一付誇張的耳環，會隨著她頭部的動作晃動，不時bling bling閃動著光芒，她看見我走進會議室時站起來跟我打招呼，不錯，算是有禮貌，但當我看到她的一身打扮，我實在忍不住在心裡搖了搖頭，怎麼都出社會找工作了卻連基本著裝禮儀都不懂呢?
穿衣哲學首重得體，在適合的場合穿適合的衣服是最基本的，時尚跟美學之前首重得體，要知道再美再時尚的衣服若穿在不適合的場合跟年紀身上，其實都是一種失禮。
那天的小雪穿了一件超辣的破洞牛仔短褲，上半身則是有著薄紗跟蕾絲元素的黑色上衣，脖子上跟手上則掛著多層次的金色飾品，腳上是雙恨天高的楔型鞋，桌上放著當時很流行的機車包。
「妳好，我是來面試的。」她說
我笑了笑回答她: 「我知道，妳請坐」難不成是做SPA嗎?哈哈，雖說她看起來的確比較像是逛街逛累了，走進美容沙龍打算來做個臉，而穿著套裝的我反倒像是門市接待小姐。
「林小姐，先請妳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吧」說完這句話的同時，我低頭翻看著她的履歷，這陣子因為成立新的部門很忙，每天都排有面試行程，今天要面試10個人，而我還沒時間細看每個人的履歷。
「我是林小雪，我之前沒有做過辦公室工作的經驗，以前都是在服務業，但因為28了，不想再拋頭露面了，所以想趁30歲前轉換跑道找個辦公室的工作。」我想我一定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因為新部門運作的前行準備工作很多，我正忙著擬定新系統的架構規格，所以挑履歷約面試是交給助理幫我約的，我想了想我是怎麼交代她的，”有相關經驗的都約來面試，若沒有相關經驗但有潛力的也可以約來聊聊。”因為正值大量用人之際，這裡不比台北也不比銀行業，找人沒那麼容易。
「我之前在飲料店跟服飾店打工，每天都接觸不一樣的人，不怕生也不怕跟人溝通」小雪繼續介紹她過去的經歷，我又問了幾個問題，說句實在話，面試到了這當口，我是沒有想用她的，她並不太適合電話客服這份工作，我想結束面談了，便稍微介紹一下這份工作的內容之後，禮貌地詢問她有沒有什麼問題，就可以請她回去等通知了，很標準的結束語。
但我沒想到小雪想得到這份工作的企圖心這麼強，她很積極的表達想了解她能不能得到這份工作，如果可以來這裡上班，她今天下午就要去找房子搬家，直接搬到公司附近來住，我挺意外的，這份工作到底哪裡這麼吸引她，為了來這裡上班而搬家?
於是我問了她，這才知道了小雪的身世，她告訴我她沒有爸爸，從小是父不詳的孩子，但已經比她媽媽幸福了，因為她媽媽為了幫家裡還債，還要養一幫子弟弟妹妹，所以不得已當了舞小姐而懷了她，但不確定孩子的爸爸是誰，或許是當時的男朋友，但也可能是那幾個灌醉她後而強暴她的客人。但不論孩子的爸爸是誰，她媽媽都堅決要生下她，因為她不想再去陪舞賺錢養弟妹了，更害怕再遇到這種恐怖的遭遇，但她的外婆告訴她媽媽”生為大姐的命運本來就是該為這個家犧牲的，不用在想著自由談戀愛結婚，既然會遇到這種事，就是天注定的，什麼叫天註定? 就是她生來這輩子的命是注定如此，逃不掉的”。
聽到這番話，我內心很驚訝，我看著小雪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我提醒自己表現自然點且措思著該怎麼回答，別無意中傷害了她，身在什麼樣的家庭，從來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事，孩子永遠是最無辜的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第一次讀到托爾斯泰這句話的時候，我才國中，不是太明白背後的辛酸，而後隨著年齡漸長才逐漸看懂，原來不幸的家庭有著各種的悲哀，是幸福家庭出生的人所難以想像的。
小雪繼續跟我說，她一定要找到辦公室的工作，因為上個月的親戚聚會裡，幾個阿姨跟舅舅都跟她媽媽炫耀他們的小孩多成材，做的是冷氣房裡打著電腦的工作。
阿姨說:「唉呦，拍謝拉，大姐，說這個妳可能不懂，妳自己沒有上過正常班，妳們家小雪又只會賣衣服。」
舅舅接著說:「賣衣服就算很高尚了拉，要看好小雪，不要為了錢去援交喔，妳看電視新聞都在報。」轉頭又補了句:「妳們家小雪怎麼這麼厲害，才賺幾個錢就買得起名牌包?我們家小娜買得起名牌包是因為在科技廠上班，高薪又福利好耶」
小雪說舅舅阿姨們一向奚落這個大姐，沒有感念她當年的犧牲是為了這個家，被外婆所逼得無奈，反倒怨恨因為這件事傳開來，他們一幫孩子被同學奚落嘲笑，抬不起頭來做人。而後她二舅結婚要買房子時，要她媽媽幫忙出頭期款，但她媽媽拒絕了，但後來卻幫了小舅，從此二舅就怨恨她，講話都是明諷暗嘲，沒有在客氣的，那天她媽媽回家後傷心了很久，她阿伯私下偷偷告訴她，她媽媽很希望小雪也能做辦公室裡的工作，不要再拋頭露面了，讓她也可以抬起頭來。
我告訴小雪，我可以用她，但她不適合電話客服的工作，另一個部門的工作可以挑戰看看，但那個工作的績效壓力比較大。我話都還沒說完，小雪就連忙急急地說:壓力大沒關係，她可以，加班都沒問題。
於是小雪來報到了，的確，她也挺努力的，績效不好的時候也會主動加班，平日裡也挺乖巧配合度也算高，雖說她不是績效頂尖，但也都能維持水準之上，達成該有的KPI。曾有人跟我說，用這種外行的人很大膽，萬一績效不好，浪費訓練的時間也浪費一個人力沒有相對產值。當時我沒有多說什麼，但我自己心裡明白，公司不是慈善事業，我也得為公司的營收負責，怎麼可能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而是用一個千方百計想得到工作的人，他會為了證明自己能夠勝任，通常會更努力也更積極，反而主管可以樂得輕鬆自在不用逼業績，但這是題外話，在這個故事裡並不重要。
我們回到小雪身上吧，小雪是個可愛的女孩，年紀足足小我快一輪，她的招牌是一雙大眼睛，個性溫順聽話，在團體裡從來都沒有聲音，在工作上也沒有出過什麼問題，一向中規中矩，在共事的那幾年時間裡，我對她印象一直挺好的。有次跟大夥一起聊天的時候才知道小雪是辦公室裡的大買家，不論同事約團購或是訂飲料買蛋糕，任何需要湊滿額的事，只要問小雪，她都二話不說參一咖，問大家缺額差多少，她直接補上，不論什麼東西什麼價格她一向都說:”好便宜阿”。
有一次我發現她桌上有兩杯不同家的飲料，雖說我自己也愛喝飲料，但也知道飲料喝多了不好，一天一杯都太over了，何況一次兩杯? 我問她怎麼訂這麼多飲料呢? 這才知道因為那天辦公室的女孩們想訂的飲料分成兩派，兩家都不足外送金額，於是她個人兩家都各訂一杯幫湊足金額滿足大家的需求。
還有一次同事們起鬨告訴我，要我別小看小雪，說她是千金小姐，家裡很疼她的，從不缺錢，只要有新款iphone一上市，她一定買，而且都說”好便宜”，而舊機就便宜賣，她也是那群年輕女孩中唯一的有車階級，若大家有用車需求找她借，她是不拒絕的好好小姐。坦白說若不是我知道小雪的身世，我也會以為她是個千金小姐，看起來甜美可愛，平常吃穿用度也都是好東西，口頭禪就是”好便宜”、”沒多少”、”那小錢”，錢財在她嘴裡看似浮雲。
但小雪的車是怎麼來的，我知道，她來報到不久之後告訴我，很謝謝我給她這個機會，她媽媽跟她阿伯都超開心她找到一份辦公室裡的工作，為了慶祝這件事恭喜她，她媽媽跟她阿伯還一起合資出了頭期款買了車給她。後來她才告訴我她把阿伯當爸爸一樣看待。原來她還有阿伯，小雪報到的時候交的人事資料裡，戶籍謄本的確是寫著父不詳，她說她阿伯是老家鎮上財主的兒子，大她媽媽20歲，當年看她媽媽辭掉舞廳工作大著肚子回來卻被她外婆拿著掃帚打出門時，因為同情而收留了她媽媽，後來她出生了，就一直照顧著她們母女到現在。只是後來阿伯家也家道中落了，阿伯的小兒子不成材還愛賭，為了救他一條命，家裡賠掉所有房子。
那她阿伯呢，怎麼生活呢? 那個小兒子呢，痛改前非了嗎?
小雪告訴我，就還是過活啊，她媽媽說阿伯是命不好，老運差，生到這種兒子只能算自己隨小(台語)，要看破 (台語)。
樓起樓塌發生在別人的故事裡，原來只是這樣的一句話。我後來才知道，在小雪的成長過程裡有過很多的阿伯。
小雪真正讓我感到意外是在2、3年後，有一次早上她遲到了，9點多還沒有進辦公室也沒有打電話來請假，但她一向出缺勤良好，上班從未遲到，我有點擔心，所以請助理打電話給她，但助理告訴我電話一直沒人接。
後來我桌上的專線電話響了，是小雪打來的，她語帶哽咽地告訴我，她發生車禍了，我問她情況還好嗎，有沒有受傷，人在哪裡?需不需要幫忙?
小雪含糊的說著，她還好，人沒事，但她沒辦法來上班。
既然人沒事就好，如果受了驚嚇要請假休息一下也沒問題，我這麼告訴著她，但小雪一直吱吱唔唔的不掛電話，我問她有什麼事就明白說，這樣我才能幫得上忙，她這才告訴我，能不能跟我借3千塊，因為車子跟摩托車擦撞，對方人沒事就小擦傷，但他要3千塊的醫療費，可是月底到了，小雪說她帳戶裡錢不夠，沒法賠給對方，對方就拉著她不讓她離開，說要叫警察，但小雪她不想叫警察，又沒錢私下和解。
我告訴小雪沒問題，我立刻請個男同事過去幫忙順便送錢過去，要她別慌。
這件事就順利解決了，小雪到辦公室後語帶著歉意跟我說跟主管借錢真的很不好意思，等下個禮拜領薪水她會立刻還我。我跟小雪說這件事不用掛在心上，三千塊也不用還我了，我會跟公司申請慰問金，讓她壓壓驚，人沒事就好，這是主管該做的。
我想想又多嘴了幾句，告訴她若以虛長多歲的大姐角度來說，我問她有沒有為自己的將來打算呢?平常有儲蓄的習慣嗎? 她每個月都能領到績效獎金，而我又常為大家爭取競賽獎金，基本上不至於每個月連幾千塊都存不下來，而她今年都30了，我隨即想到小雪平日花錢的習慣。
小雪幽幽的說她沒有存錢的習慣，她媽媽教她”錢是拿來做人的，出社會後要會做人，別讓人看輕，錢能辦的事都是小事，可以用錢解決的事，就用錢解決，可以得罪錢但不能得罪人。”
原來如此阿，這也就說得通了，不論多少價格的東西，小雪永遠都說好便宜，外送不夠低標，每個人都知道找小雪湊單她一定說行，永遠是個好好小姐。
曾有人告訴我，母女的命運像是鎖鏈，一環接一扣，小雪承接了她媽媽生命裡曾經的悲情，怕被人瞧不起，只能用錢妝點自己，讓自己看起來有昂貴的價值。她從小看著媽媽為了養她而周旋在各個阿伯之間陪笑，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臉上永遠帶著微笑的面具。她媽媽其實也是很愛她的，也希望給她好的教育好的人生，但卻不懂該怎麼教她該怎麼做，只能把她會的那套，她所理解的世界套用在小雪身上，雖然她的外婆沒有善待她的媽媽，但她媽媽身上學得也是外婆那一套，她說外婆曾經告訴她，她媽媽就是不會拿錢做人，所以舅舅阿姨們才會這樣對她。外婆的口頭禪是:幾塊錢的便宜東西，也要計較。外婆也曾經告訴她，看到東西不要講貴，要講很便宜，講貴會讓人以為妳沒錢買不起。
小雪又說:外婆其實也沒錢，但出手向來闊綽。
果然”媽媽的價值觀，往往影響孩子一生的命運”，而且一代傳一代，能掙脫的通常是鳳毛麟角，更多的是複製貼上的命運。
我一個外人也不好多說些什麼，只能告訴小雪，不需要亂花的錢，就存下來當雨來糧吧，當需要的時候，就知道有雨來糧的好。
好比3千塊和解金其實也很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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